《個人化歷史想象力的生成》
  作者:陳超
  版本:北京大學出版社
  (上接B02版)
  詩學:做了新詩史里最扎實的工作
  陳超去世後,有人希望能對陳超在詩學上的貢獻做一個蓋棺論定,唐曉渡覺得,雖然人不在了,但有些東西還在生長,“精神這東西不好說,有時候它會用另外的方式在另外的人的筆下生長。”
  唐曉渡與陳超的初次見面不是1983年下半年,就是1984年上半年,“那時他在山東大學進修古典文論,《詩刊》1983年春節後從小關搬到虎坊橋,我分到作品組,負責作品組的是吳家進,我不知道什麼原因去找吳家進,家進桌子上有個稿子孤零零的,編輯部到處都是稿子,大概是那篇太孤立,印象很深,那是陳超的文章,從當代的角度看古典詩論,吳家進進來,問我覺得怎麼樣。我說,不錯,還挺有見識。”
  “1992年開始我靜下心來寫了24篇專欄,每篇闡釋一首詩,當時還很得意,覺得沒有人像我這樣寫,所以陳超兩捲本的《20世紀中國探索詩鑒賞》突然出來,我心裡是暗叫慚愧的,他那個功夫!陳超做得更早,1987年不聲不響開始寫的,當然方法我們不一樣,他是點評式的細讀,我是展開闡述,他的工作功不可沒,可以說這是整個新詩史以來做得最扎實的一本東西。”
  唐曉渡評價陳超很勤奮,“我經常和陳超說,你比我勤奮多了。如果說每天讓我做二十首詩的點評,我想想都瘋了。他生活非常規律,時間怎麼用,都是按照工作來組織的,當然也是因為孩子。我記得有一次我們聊天非常晚,第二天他爬起來吭哧吭哧寫,等我起來他已經寫了兩千字了,我說你這工作效率真是高啊,他說‘也沒什麼,胡寫唄!’”
  除了詩歌文本的細讀,陳超另一個重要工作是當代詩歌現象學意義上的觀察,包括朦朧詩之後的第三代詩歌,在詩學層面上建構他的生命詩學,“這兩個工作他都做完了,而且可以說都做得很好。”
  但是唐曉渡也隱隱發現,陳超這兩年漸漸主動關閉和朋友的通道,朋友們覺得陳超這幾年也不怎麼開會了,大家覺得他在積蓄力量。“他屬於在寫作上很有計劃的人,他去年跟我談過在一些項目上耗費的精力,希望趕緊做完,回到個人寫作上來,但那個項目也加重了他的頸椎病。”
  “去年以來他大概寫東西很少,以前他會主動說,曉渡,你在寫什麼?自己主動也會說起來,最近在寫什麼,但這兩年不太說。我後來問他最近在幹嗎?他說,哎,沒幹嗎,一寫作頭就暈,頸椎病。”
  有人說陳超的離開是因為整個人文生態的惡化,因為對詩歌的不滿。唐曉渡認為這是胡扯,以唐曉渡對陳超的瞭解,這不會成為他的焦慮源。“我知道陳超還是有抗擊打的能力的,有精神上的韌性,我們這代人如果沒有這些東西,根本活不下來。”回顧陳超的個人經歷,插過隊,當過工人,經歷過殘酷的人生歷練,生命本該沒有那麼脆弱。唐曉渡難過的是,“孤立起來都不會成立的原因,很長時間鬱積——當然首先是疾病。如果不能寫作,不能思考了,我可以想象這對他的傷害之深。”
  生活:想要給28歲的患病兒子多攢些錢
  “京深高速公路的護欄加深了草場/暮色中我們散步在郊外乾涸的河床/你散開洗過的秀髮,談起孩子病情好轉/夕陽閃爍的金點將我的悒鬱鍍亮。”
  《秋日郊外散步》一詩凝聚了陳超日常生活的一瞬間,在詩里,他以對妻子的口吻感嘆:“西西,我們的心蒼老得多麼快,多麼快/疲倦和岑寂道著珍重近年已頻頻叩訪/十八年我們習慣了數不清的爭辯與和解/是呵,有一道暗影就伴隨一道光芒。”“不容易的人生像河床荒涼又發熱的沙土路/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……”
  上帝疏忽的是他們的孩子。今年28歲的兒子因為自閉症、糖尿病等病癥需要終身照料。“有人說孩子是他的焦慮源,是有很多糟心事,但我不認為這是他的壓力源,這兩年家裡的狀態比較好,我還跟他講,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,現在就是往寬處走,根本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。”唐曉渡說。
  最難的時候是不知道孩子將來怎麼辦?這一直是縈繞在夫妻倆心裡的問題。通過治療促進發育,包括去普通小學、智障學校,都試過,都沒有成功。後來乾脆不考慮這個問題,決定自己在家來調理他。包括通過畫畫引導孩子的興趣,每年兩次全家出去玩,讓孩子多接觸周圍人群。去年深秋,在杭州的一次詩歌頒獎活動上,陳超全家三口的出現讓很多人感動。有人記得,在西湖邊散步的早晨,和煦的陽光下,陳超微笑著教孩子和旁邊的友人打招呼。“以前不願意讓朋友知道家裡的情況,那是他第一次不避開詩歌圈的人。”唐曉渡當時欣慰陳超把一個關突破了。
  “‘我和小杜都會老,我們將來都會離開他,怎麼辦呢?他的路還那麼長。’有一次他說得很平靜,‘我跟小杜能做的一個是把他照料好,一個就是攢點錢,到我們老了,如果幸運的話孩子有一定自理的能力,不敢想成家的事,但比如說開個店,給他攢點本金,不行的話托付給親戚,如果經濟來源沒有問題,基本有自理能力也就可以放心了吧!’”唐曉渡想到這個事心都疼,“陳超生活很節儉,非常節儉,我特別佩服陳超,心裡裝這麼大的心事還做這麼多的工作。”
  只要在家,每天不管多忙,下午五點雷打不動陳超陪孩子下樓去玩,這是從孩子3歲時開始的習慣。除了這個習慣,陳超每天堅持游泳,也堅持跳繩。唐曉渡說,“有一次他興高采烈地對我說,你教我的方法很管用——倒走,手做成十點鐘的樣子,試了一下對頸椎病很有效。”
  “我一直覺得陳老師是個很樂觀的人。”今年六月份陳超的孩子糖尿病複發住院,崔立秋去醫院看過陳超,崔立秋去過西藏,陳超和他聊起很多西藏的事情,“陳老師很嚮往,還問我西藏適不適合帶孩子去。”
  “也有人說他不負責任,家有老母、兒子,就這樣走了,其實他是一個特別負責任的人,師母特別擔心給人們留下的印象是陳超不負責任,不是的。”崔立秋說陳超的老母親87歲,一直跟著他生活這麼多年,陳超每次出差前都會把飯菜準備好,每天打電話。兒子住院,每天中午、晚上給老太太做飯。“他們住14樓,有一次電梯故障,爬14樓,下去上來、下去上來,夏天啊,爬得汗流浹背,特別孝順。”崔立秋說,自己人到中年會對這些東西有更多體會。
  結尾
  李建周這幾天整理陳超遺物時困惑重重,八十年代的書、筆記、獲獎證書都好好地保存著,似乎在留待晚年重溫。文稿、詩歌還在抽屜、書桌上。兩周前,陳超還在系里和他商量博士生招生的細節,他不明白,一切沒有預謀,怎麼就如此突然地發生了?老師的死亡,對他來說像一個謎團。
  但所有人都知道,最難的是陳超的妻子杜棲梧,“老人、孩子、這麼長的路,小杜怎麼辦?”唐曉渡憂心忡忡,“要過兩關,跟老人說,陳超病了,老人打電話回來,問起陳超的病情,為什麼陳超不在家?家裡怎麼來了這麼多人呢?孩子問,爸爸什麼時候回來?”杜棲梧告訴他,陳超不在了,每天固定五點鐘帶孩子去廣場的工作現在由媽媽來做,孩子喜歡一個人在那裡玩兒,她坐在車裡,開著音樂,天晚了,看到那些燈亮起來,想起陳超不在了,那種巨大的悲傷,只能靠時間慢慢轉圜。
  唐曉渡和陳超以前聊天時說起過死亡,“我說最欣賞羅素的態度,就像百川入海,那個虛無的大海是我們最終的歸宿,羅素希望做到的是,到了老境漸漸開闊,就像河的入海口,就像匯入一個更大的實體當中,了無痕跡。我記得當時陳超說:‘哎呀,這個特別好,特別好!’我說是啊,但這也難。”
  “實際上,你面對具體死亡的時候,不管我們平時多麼激憤,多麼虛無,即使有很多經驗還是會恐懼。”唐曉渡說他相信陳超對死亡的理解是通透的,只是跟你有血肉上關聯的死亡,自己還是受不了,“他這樣做一定有他不得已的理由,如果不是巨大的病痛令人受不了的話。可他還是英年啊,也還是夭折啊!我不能接受的是這個。”
  攜手漫游的青春已隔在歲月那一邊,
  翻開舊相冊,我們依然結伴倚窗。
  不容易的人生像河床荒涼又發熱的沙土路,
  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……
  ——摘自陳超詩作《秋日郊外散步》  (原標題:虛無的大海是他最終的歸宿(2)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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